开山岛上一昼夜
通往灯塔的这段台阶,是王继才和王仕花走得最熟的路。一走,就是32年。图为王继才牺牲后,王仕花继续巡岛。记者 张 雷摄
9月1日14:30
开山岛码头
一场台风刚过,下一场台风即将来临。
码头边,毛毛和小白早早地蹲在那里,等待着王仕花的归来。这两只狗,自出生就被王继才带到了岛上。
远远的,一排排依山而建的石头房子进入记者视野,一面飘扬的五星红旗格外醒目。
看到迎风招展的国旗,正在驾驶渔船的船老大包正富告诉记者,以前每次打鱼路过开山岛,只要看到国旗升起,渔民们都会说,老王又在跟我们打招呼了。
渔船停靠码头的过程并不顺利。在岸上看着风不大,可是海上的风浪颠簸得渔船就是靠不上去。在绕行调整了几次后,船舷重重地蹭在码头上,被撞出一个凹坑。
总算上岸了。开山岛距离大陆只有12海里,为什么登岛却如此艰难?
船老大包正富告诉我们,这一个月来,他接送了不少记者到开山岛采访,由于受气象、风向和潮汐影响,其中有的等了好几天都没上去。
就在我们出发的当天,4名上岛采访的当地记者刚搭乘路过的渔船回到岸上。此前,他们已经在岛上被困了两天两夜。
3名民兵早已整齐列队,等待渔船靠岸。不知何时,王仕花已站在了船舷边。看到眼前的这座小岛,她原本黯淡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彩:这是她和王继才守护了32年的岛,是他们生活了32年的家。
登上码头,凭栏远眺。曾经,王继才和王仕花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是这个码头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许许多多的人曾上过岛,王继才夫妇也无数次地早早等在这个码头上,把最真诚的笑容留给来往的过客。
当客人们离开后,小岛恢复了安静,留给这个码头的就只剩下深深的孤独。
如今,这道风景再也看不到了。
9月1日 15:40
苦楝树下
虽已入秋,夹杂着淡淡鱼腥味的海风吹在身上,仍然让人感到潮湿闷热。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在阳光下晃动着叶子,旁边依偎着一棵无花果树。这是在开山岛最早扎下根的两棵树,凡是到过开山岛的人都会走到这两棵树下看看。
在石头缝隙间瘠薄的泥土里,这棵苦楝树无论是台风肆虐、烈日暴晒,还是寒风凛冽、暴雨如注,都坚定地努力生长着。它像极了当年亲手种下它的主人、在岛上坚守了32年的王继才。
用手轻轻抚摸着树干上的一个个结疤,记者感受到生命力坚强的脉动。“除了苦楝树,还有枣树、柿子树、松树、冬青、无花果、樱桃树、梨树、桃树、葡萄……”耳边响起了王仕花的讲述。种树的记忆既辛苦又甜蜜,谈起这里的每一棵树,王仕花就像在谈自己的孩子。
苦楝树下斑驳的树影,仿佛映照着他们在树下经历的那段岁月。在这个高温高湿高盐的岛上,连不锈钢都会生锈,但恶劣的环境没有锈蚀掉王继才夫妇对生活的热爱和改造小岛的耐心。
青青的丝瓜、长长的豆角垂在架下,无花果和香脆的甜梨挂满枝头……漫步在绿树成荫的开山岛,秋天收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们很难想象到32年前王继才夫妇上岛之初时这里是什么样。
旁边是那棵长了20多年的无花果树,树干上刻着“热烈庆祝北京奥运会胜利开幕”“钓鱼岛是中国的”两行字。树一年年长大,这两行字也随着时间的年轮慢慢变大。
夫妇俩刻下这些字时,岛上还没有电视。记者眼前仿佛浮现出他们边听收音机边在树上刻字的场景。在方寸之地,通过无线电波,王继才夫妇关注着国家大事。
“老王不在了,草都长高了。”走进菜地,王仕花蹲下来就开始拔草,旁边是王继才生前挖下还没来得及栽种的树坑。
“老王常说,岛上都是石头,有了国旗,就有了颜色。”放眼望去,开山岛是有颜色的,那红的是国旗,白的是灯塔,绿的是树木,紫的是牵牛花……
9月1日 17:30
巡逻路上
王仕花带着我们踏上了这条他们走了32年的巡逻路。通往灯塔的这段台阶,是他们走得最熟的路,一级级台阶,一个个角落,在王仕花眼中就像手上的掌纹那般清晰明了。
“这里本来是解放军一个海防连的营房。营房有上下5排共58间,都是当年战士们用石头砌成的。1986年部队撤防,守岛任务便交给了县人武部。”走过一间间营房和一座座防御工事,看到墙壁上至今还留有当年驻扎连队的痕迹,记者耳边依稀传来当年大炮的轰鸣声和战士的呼号声。
小岛也曾充满着生机和活力。部队撤防后,在漫长的32年岁月里只留下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在喧闹中走向安静,32年过去了,人走房空。在海风海雾的侵蚀下,老营门早该是门窗破损、蛛网密布。可在这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间营房都门窗整齐、干干净净。
在营房的外墙上,“增强国防意识,保护军事设施”“储为战、保打赢”等红色标语异常鲜亮,每过一段时间王继才就会重新描红。王仕花指着这些标语回忆:“老王常说,我们把营房打理好,以后解放军想驻扎时随时都能住进来。”
“岛东边是砚台石,西边有大狮、小狮二礁和船山。这上面的4个灯塔也是老王当初建议设立的,因为那时开山岛晚上漆黑一片,常有渔船撞上去。老王说,有了灯塔就可以保障过往渔船的行驶安全。”王仕花指着海面上的4座灯塔,告诉记者,有了这几处灯塔,路过的渔民心里就踏实。
登上灯塔,四处远望,怪石嶙峋,记者才感受到这个小岛的陡峭。“这段路很陡,离海又近,千万注意脚下。”走在后山的台阶上,瘦弱的王仕花攥着记者的手,怕记者路不熟摔倒。
不知有多少个雨大风急的日子,在这段狭窄陡峭的山道上,王继才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巡逻;不知有多少个寒冬的冷夜,一根背包带系着一前一后两个人在倔强地前行。
“2014年3月”“2016年7月”……走着走着,记者发现很多路上用水泥修补过的地方刻着这样的日期。王仕花说,这是老王的习惯。每修缮一样东西,他都会详细记下时间,方便日后的检查和加固。
每到一处,记者就蹲下来,仔细拂去蒙在这一串串日期上的尘土,擦拭着他生命中的一个个刻度。
沿着一级级石阶巡逻、�t望……记者顺着王继才留下的印记一路走下来。这条路,他们走了32年,一年四季,日复一日,一日两次,没人要求,没人监督,从风华正茂走到了鬓发花白。
正如《士兵突击》里面所说:“这是一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光荣是在于平淡,艰巨是在于漫长。”
9月1日 19:30
营房内
晚餐时间,王仕花下厨,给我们做了辣白菜炒牛肉、煮海螺……招呼大家坐下用餐,她自己却只挑虾皮拌米饭吃。她说,这么多年习惯了吃清淡的。
她和王继才那间五六平方米的卧室实在太小,一张床、一个衣橱和一面镜子,便是房间里所有的配置。床头摆放着一个台历,上面是儿子王志国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王继才夫妇没有像村里的其他老人一样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他们对孙辈的这份牵挂隔着海、隔着陆地,隔着太远的距离。
夜幕下,半轮月亮挂在开山岛的半空,满天的星斗清晰可见。坐在台阶上,刚刚上岛的3位民兵打开了话匣子。三人都是退伍军人,王继才牺牲后,他们主动申请来守岛。
这是他们在岛上执勤的第11天。这天正好是学校开学的日子,民兵胡品刚说:“我们都没能送孩子开学。”他们知道,王继才也是这样,错过了3个孩子的每一个开学日和家长会。
聊得最多的是岛上的环境。民兵汪海建上岛第一天不到一个小时就中暑了。台风来了之后的几天,他们一度只能靠泡面充饥,其中一个11天瘦了8斤!即使这样困难,他们也没舍得去摘菜园里的一棵青菜。因为,那是王继才留在岛上的印记。
记者一行也深有体会。白天岛上特别热,在太阳底下,不到两分钟就已经汗流浃背。岛上蚊虫特别多、特别“毒”,咬上一口痒痒的,过不多久,就会起一个大红包。岛上还特别潮,就是呆着不动也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夏天的天气还算好点,可以想象如果是在寒冬,大浪一个接着一个涌进院里,刺骨的寒风吹到脸上就跟刀子割一样,那该是怎样的难熬啊!
32年,他们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隔壁房间里传出王仕花的歌声,这是同行的央视记者在录制节目。工作之余,王仕花会和王继才一起下棋,也会唱唱歌。王仕花会唱《大海啊,故乡》、会唱《最浪漫的事》,王继才却总唱那么一首《咱当兵的人》。
在这个吃不好、住不好的小岛上,王仕花的歌声让我们听到了他们相守相伴的心声。难怪王继才会说,王仕花上岛后,他就不觉得苦了。
9月1日 23:00
行军床上
海岛的夜有多长?很长。
睡下没多久,屋里的灯就熄了,黑洞洞一片。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嗥叫了一夜。这种感觉,足以让恐惧和孤独在内心野蛮生长。每翻一个身,记者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脑海里想象着王继才刚上岛那一夜的景象。
一个人抱着双臂蜷缩在这个房间里的一个角落,该有多么孤独而无助。
打开手机,发现时针已经指向12时。有了手机,就能看到大千世界。而以前,海岛上水电不通,电视机、手机统统没有,陪伴他们的只有一部收音机、一盏孤独的煤油灯和窗外塔顶的灯光。
实在睡不着,记者索性打开手电,翻开床边一摞摞的守岛日志。
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2013年4月15日,今天早晨我们俩在门前升国旗,查一查岛的周围和海面,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岛上仪器一切正常……”日志里,每天几乎都是升旗、巡岛、观天象、护航标这样单调的工作记录。
每一天又是新的一天。
“2008年6月19日,又有人上岛钓鱼,老王说,上岛钓鱼可以,但是卫生要搞好。”
“2011年4月8日,天气:晴。今天上午8:30有燕尾港看滩船11106号在开山前面抛锚,10:00有连云港收货船和一只拖网船也在开山前面抛锚。”
“2014年5月31日,淮安小学的师生和家长共计400多人来岛看望我们,并给我们带来米、油等生活用品,我和老王非常高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上岛,感觉像过年一样。”
虽说寂寞惯了,但他们夫妻俩还是喜欢热闹,来的人越多,他们越开心。军旅作家李炳天在《渴望陌生》里也曾这样描述:“驻守在西北雪域高原边防哨所的卫士们,他们渴望见到陌生,哪怕是一片陌生的树叶和一块陌生的石头。”
日志里值班员一栏中除了王继才、王仕花外,偶尔也会出现王志国、张佃成、张超等人的名字。屋外,就是刚安装没几年的太阳能发电板,还有前几天刚刚安装的移动4G信号基站。
穿上衣服,拿着手电,走出房间,沿着王继才走过无数遍的巡逻路,拾级而上。
无数个这样的黑夜里,走在这条路上的王继才会想什么呢?
码头边,海风开始有些微凉,潮水渐渐涨起。远处的海忽然变得迷离,甚至还夹有几分肃杀。我想,他有时也会害怕吧。
登上灯塔,就站在了全岛的最高处。向远处望去,岸上的盏盏灯火与天上的群星连成一片。王继才应该也无数次地向那里眺望,因为那里有他的3个孩子。
在轻微的海浪声中,记者静静地回忆起之前的一次次采访――
额尔古纳河流水缓缓,内蒙古某边防连的两名哨兵相对无语。他们从出生、成长,一直聊到未来结婚生子,大家对彼此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没话题了,就从头再聊,直到实在没有可聊的了。
一名坑道里的新兵,刚下连队时每天记日记。后来他发现,每天记的内容都一样。再后来,他就开始爬山,可发现山外还是山……
在祖国的各个角落,有很多“王继才”守护着脚下这片国土。万里边海防线上,他们普通得就如同一个个界桩,虽然孤寂但无比执著。有了他们,才有了中国挺直的脊梁。
9月2日 5:30
岛顶小操场
天,终于亮了。
遥远的海平线上,又一轮朝阳升起,一道道霞光染红了海面。开山岛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王仕花早早地起了床。她说,老王在的时候,每天都会说“仕花,起床,升旗!”
在王仕花的带领下,3位民兵护送着国旗,一步步登上台阶,记者紧随其后。
朝阳照在王仕花身上,她一瘸一拐地踩着每一级台阶。32年和王继才一起守海岛,王仕花也患有风湿病、腰椎间盘突出,最近又查出股骨头坏死早期症状。
“敬礼!”挂旗、展旗、敬礼,没有国歌伴奏,没有仪仗队,国旗沿着旗杆、迎着海风冉冉升起,高高飘扬在蓝天。
这面五星红旗,只是岛上升起过的300多面国旗中的普通一面,颜色也不是很鲜艳。岛上风大、湿度大、阳光强烈,国旗很容易褪色破损。
“老王说,快到‘八一’了,我们再换一面新的国旗。”可是,还没有等到这一天,王继才就走了。
他挖的树坑还没来得及种下桃树,他计划维修的国旗台还没有修好,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3位民兵上岛了,他们将与王仕花一起继续守护这个小岛,以后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升起五星红旗。
开山岛移动4G基站开通后,儿子王志国给王仕花申请注册了微信账号,名字叫做“海上的�t望哨”。以后,守岛的日子里,她也可以跟儿孙视频聊天了。
台风过境后,很多植物枯萎了,也有很多岛上的生命重新焕发出生机。当年王继才亲手搭的葡萄架还在,散落的叶子铺满了路面。抬头仰望,葡萄藤正沿着葡萄架倔强地向上生长。(记者 宫玉聪 安璐璐 特约记者 徐殿闯)
(采访中得到蔡晓峰、陈楚大力协助,在此致谢。)
(来源:解放军报)